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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那座宮廟自小結緣。每到寒暑,便乘著指南客運從新莊一路晃過河水繞過山間。朦朧間就到了。


彼時,石階上不若現今冷清,總有賣冰、熱食、彈珠汽水、靈芝、香火、折扇、糖雕等不勝枚舉的小販。當時總飛也似地三併二步奔馳吆喝直奔大殿,因著讓人眼花撩亂、熙來攘往的香客;偶在建醮時搶集十元銅板和渡福過的兔兒小餅,在溪溝裡撈蝌蚪小蝦、到總機室和斷了指頭的電話小姐攀談…而最喜歡的,是僧侶們喃喃頌經的聲調。


其中有位我喜歡的僧侶曾為相。


和他相識的記憶已經潮溼。像他與外公相鄰的宿舍牆角總散發陳年霉味。閉眼也只能描繪粗略的「眉清目秀」;曾為相長我十歲餘,那時不過小四,總「叩叩叩」在淋浴過後頂著濕髮敲他的門,和他同住的同齡男孩經常揶揄「小女孩又來找你」。那時候已會使用「無聊」這樣的形容詞,卻仍留給那群人早熟的假意微笑。


從沒拒絕過我的曾為相長得像菩薩。總陪我一同到前殿,相鄰而坐在石階上,等待髮乾,看遠方。靜靜默默,非關情慾,但那溫暖如火一樣轟然地在黑夜搖晃。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契合隱蔽地屬於我們,即便後來我們早已離散,也還映耀著我的幽微與童年。


幾年前仍住在台北城南,每逢晦暗難當,就夜半上山。沁涼如水的夏晚、凍人刺骨的冬夜,拾一級級長階入廟,定立大殿之前。俯看熠熠相連的燈火,看飛蟲爭撞掉落。椿象、夜蛾、螽斯、大水螞蟻…其他我所未知的,許多。


那景像平常不過,卻總教我落定。幼時和曾為相經常就看著這景像。當時不能理解何以昆蟲要將翅膀共鳴得像戰鼓齊擂然後朝光葬生?那樣向日光燈柱擠壓的牠們,隱去光亮,換來只得片刻幽暗,醜陋的身子掉落後又惹人驚慌─掙扎扭動不乾不脆!於是總腳起腳落,乾扁的蟲身連血都沒有。


曾為相惦默幾回,直到一年我下山的前一晚,說了句:「萬般皆生命」。為什麼聽懂了呢?五個字遽然地震動我,不只是生命而是掙扎,古歌有意。他看穿我非童蒙的惡趣是殘忍。解析了在沉默間游蕩的恐慌,遏止永恆的叩探。


那年下山返家時,終於問了他的名字。他在一張紙上寫下「曾為相」和電話。又是朦朧地醒來,立在公車站牌下,那張紙卻消失無蹤。此後再也沒見過他了。


曾是「曾」(ㄗㄥ),或是「曾(ㄘㄣˊ)」?偶然會想起這樣的問題。那場相逢像是隱喻又像概念。與他離別後,隨著時間歷經多場撕裂,也曾想,就這樣跌墜也沒有什麼不好。卻又感知還有光,於是振翅再飛。縱然是顫巍欲頹的姿態,依然循光銜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