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始以病啟。在將《相思寮的年獸》的主要工作告一段落後,終於毫無意外地染上感冒(整間辦公室都是戴著口罩的同事)。本在一月最後一天發著燒到公司做最終字幕等細節確認,但最後在同事友愛的催促下回家看病休息。


大概是一種工作狂的體質,只要一休假,病毒就絕不留情地向我問好,年假在咳嗽與發燒中度過,使得本來打算在假期寫完下一次的腳本初稿停滯(因為感冒藥根本像安眠藥,吞下後三分鐘就會睡著,而且非常不易醒來);不敢去吳晟老師家控窯以免傳染反國光大軍、並且婉拒阿肥老師到他家做客的邀請、也沒能去拜訪老早就電話來邀約的箱姨、林進郎大哥、相思寮的蔡秋豹夫婦和新埔的陳大哥─想念的人總是很多,年假總是太少。


於是,整個過年只剩初一到C家走春,原本以為會宅在家,不過卻意外去了許厝港。許厝港離C家非常近,若非前陣子劃設溼地的爭議,大概不會走這麼一趟。出生在大園的C,家中長輩曾務農、打鐵,村莊生活的記憶困窘難當,回想起來只有苦字;是以即便C常殷殷盼問他的阿嬤關於過往,得到的總是斷簡殘篇的感嘆;人與自然和平共處的往事,就此凐沒在老人家自憐的情緒裡。


說起來,桃園在我們這一輩的記憶,似乎只有工業區與污染。鎘米、RCA,以及無數的工廠。就連第一次知道一條源於桃園、出海於桃園的河流,也是骯髒無比、不見天日(被加蓋做為停車場)的老街溪。桃園自然的那一面,長輩不說、小學課本也未曾出現。早已乾涸的埤塘、立滿建築的台地,而海,則被歷史禁錮與工業切割─桃園的自然,早被背棄且遺忘。


有時候,不知道該不該感謝一宗宗的開發案,才能讓我們意識到消失的已經太多而積極回頭尋找該被留存的那些。桃園航空城對許厝港的破壞,終於讓我們得以親近桃園的海岸,重新想起:台灣不靠海的縣市,始終只有南投。


許厝港並不難找,沿途立滿自行車道與賞鳥的指示路牌,很快就能到達。C和他研究鳥類的弟弟感嘆:「長這麼大,除了竹圍漁港,沒到過桃園的海邊。」許厝港曾是繁華一時的轉運港口,如今洗盡鉛華,除了鳥友,少有人跡。


走在沙灘,處處嗅見腐朽的味道。低頭檢視,盡是河魨與螃蟹的屍體;雖然有鳥,但當天見到的數量也不多。漫步在沙灘上毫無浪漫:破輪胎、塑膠袋、酒瓶、麻布袋、拖鞋、打火機…C弟笑說海岸總是遠看較美,諷刺的是,這句評語幾乎適用所有台灣的海岸─我曾見過,馬桶出現在大城溼地(究竟是誰那麼花氣力把它搬來?),也見過各式各樣的垃圾在白沙灣。


離開許厝港往北方的海湖、圳頭,意外發現僅幾公里距離,這裡與許厝港的海岸地形卻不相同。海湖的海岸地形以礫石灘為主,帶些許沙灘,不少捕捉鰻苗或烏魚苗的器具還留在海岸,不過不知道是否荒廢。這片海岸引起我的興趣,除了它打破教科書傳達的海岸分類(總是只給單一,而非全貌或稀少的),更因為這裡的礫石上頭,佈滿藤壺與牡蠣殼。


歷經波浪的摧折淘洗,這些礫石早已平滑,本先銳利無比的牡蠣殼,也被磨得柔順,和岩塊的貼合度,像是亙古以來就長於其內。這裡的岩石顏色帶點暗紅,白色的牡蠣殼因此被襯得更加顯目。有些岩塊只有一塊牡蠣殼,像是石頭的心,帶點傲然。


總喜歡在海岸東翻西找,除了貝殼,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或珊瑚礁;最近幾年,特別尋找被磨成台灣島樣子的,這天,也找到一顆。雖然這塊礫石的北部,比起真正的台灣形狀有點過於圓大,但大體上仍很相像,這塊礫石尚不圓滑,石頭的裂面還有很多凹凸不平,正像還在生長的這塊島嶼。巧合的是,在彰化左右的地方,有著牡蠣殼。由於那塊牡蠣殼也未被磨平,顯得猙獰,像癌細胞;C笑說,如果國光石化蓋了,就會變成這個德性。將石頭翻轉個角度,牡蠣殼的位置則在花蓮,換我揶揄:東發條例過了,花蓮也會變成癌症城。


我們還需要多少時間?還需要多少時間才能讓粗礫化為柔軟,讓外來的附生的,變成由內長出?


離開海湖回家,C惦記著在許厝港看到的礁岩。當時他很興奮地把我喚去,說他從未看過這樣的海岸。那是藻礁,不過是已經死去的藻礁。對故鄉在瑞芳的我並不新奇,小時候在東北角一帶玩耍,那是常見的景致。不過桃園有藻礁確實特殊,找了資料才發現,這一帶存活的藻礁只剩觀音海岸一帶,且桃園的藻礁至少存活數千年,已鑑定的標本即有兩千年以上,決定隔天到觀音。


順著西濱南下,大潭電廠旁的海岸就是藻礁所在地。挑了退潮的時間去,遠處有釣客,脫了鞋走過沙灘,卻難過地發現,所謂還存活的藻礁也不多了。這片海岸異常寂靜。鳥況比許厝港更糟,風力發電機、道路和電廠的棲地切割應該是很重要的原因,沙灘上也不太有螃蟹的洞穴。


C和其他人在海岸上慢行,我則快步走過沙岸,踏上藻礁。蚵殼是藻礁的墳頭草,偶爾,偶爾才會踏到仍存活的藻礁。腳底的刺痛或柔軟、溫潤感,分辨著藻礁的死生界線。站立在存活的藻礁上有點想哭,因為不論如何尋覓,那之中竟然找不到任何潮間帶生物。防坡堤、電廠、消波塊、垃圾、風力發電機,遠處污染的河水的灌注,一併掩蓋海的聲音。


離開海岸時,發現腳底被蚵殼劃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傷口。S對我毫不處理傷口有點訝異:「這樣的海水應該不太乾淨吧?」本來回她:「只是小傷,沒有關係。」隔天傷口卻紅腫起來,像是喻示:正是不在意,累積出海岸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