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台北港特定區徵收戶汪菊。    圖:鐘聖雄)



晚上從八里台北港特定區徵收戶家返家後,不知道是否晚餐吃得匆促,胃緊緊翻攪。躊躇了一下,還是坐回桌前,回頭償還未完的字債。一會,貓從客廳推開房門走入,靠往腳邊磨蹭。三兩下後,跳上床,窩在窗邊一角,瞠眼看我,靜靜的。望著她,倦意上湧。離開椅子,趴在貓的身旁,瞬時無意識地睡著。十一點,朦朧醒來,母親看著我說:「怎麼整張臉看起來這麼呆滯?」沒有回答。也許,是前一晚熬夜趕製週四在台灣文學館演講的內容並且還沒做完,而今天一早就被吵醒;也許,是為了汪菊一流再流的眼淚。

兩者其實互通:重複的重複的重複述說。這一切。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初識汪菊。之後每一次見面,她都沒有笑容。去年土徵條例修法,八里台北港特定區的受害居民,才知道可以走出已經拆遷中的家園,步上街頭,說出「我們不想搬」的心聲。彼時,汪菊拿著一百歲的母親照片,訴說母親如何受到徵收的折磨而茶不思飯不想;訴說這位長輩如何天天追問她:「咱明仔載欲陀?」而她無能應答。

一位白髮老婦,轉述另一位白髮老嫗之痛。只要是心還有一吋柔軟的人聽見汪菊支離破碎的聲音,都會忍不住掉淚。但淚水沒有逆轉土徵條例粗暴修法的方向。過去徵收案的所有錯誤,未曾因為修法獲得「真正的」修正。

於是即便農曆年來臨,這一年也註定不會是新的開始,而是週而復始。

約莫三月,寫信給培慧,印象中,台北港這段期間將要拆遷。一問才知道,汪菊家暫時不拆了,「因為汪菊的媽媽,過世了。」愣在桌前。汪菊家中那方才邁入一百零一歲的人瑞,竟然靜悄悄逝去無人聞問如一隻蒼蠅。


四月十七日,農陣為台北港居民在立法院舉辦記者會,汪菊從窄門走進,我的攝影搭檔C訝異地說:「天哪,她變得好瘦!」走向汪菊輕擁她問她還好嗎?「逐日哭。算講老母予(新北市政府)逼死,這馬含我嘛欲掠去配對!」豆大的淚滾滾而下,我忍不住也激動起來。「妳看我攏瘦落去,褲頭攏鬆去。是按怎老母予逼死、底咧做忌,政府竟然閣叫阮去看伊破土!」

那一天來陳情的八里台北港特定區居民並非只有汪菊一戶。但除汪菊和張萬益兩家人訴求原地原屋保留外,其他抗爭戶著眼之處,在於對補償金不滿、對特定區開發並非真正為鄉民規劃良好生活圈而不滿、對配地之後無法蓋回原居住品質不滿。

台北港特定區的徵收價格,農地是一平方米一萬、建地大約一平方米一萬二。因採區段徵收,居民也可以選擇領回抵價地。在特定區計畫傳出之後,開始有建商收購,收購價格為一坪九萬,換算下來,一平方米大概是三萬。多數居民選擇領抵價地。

然而,新北市政府至今沒有擬出抵價地的價格,居民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領回多少土地。而領回抵價地,她們也不見得能夠蓋回原本的房子。八里台北港特定區自救會副會長鄭志瑋指出,依照新北市政府在特定區內住宅區的規劃,是以最小單位六百平方公尺為一個建築街廓。也就是,要自行興建房屋,必須要有六百平方公尺的建築用地。

一般領回抵價地之後,地主需將六成面積提供給政府做公共建設,居民只剩下四成。「這等於是地主自己要去想辦法找人來跟自己合蓋房子。」不僅如此,新北市政府規定的建蔽率是百分之四十,也就是說,如果地主配地回來有一百平方公尺(約三十坪),也只能蓋回十二坪的房子。

而六百平方公尺,還只是台北港特定區「最小的」建築街廓。往上,還有一千五百平方公尺等不同面積,在抵價地發回是用抽籤的情況下,地主根本不曉得自己會被抽到哪裡,究竟要怎麼樣才能蓋回原本的房子。地主蓋不回自己的房子能怎麼辦?唯一的路:賣地給建商。而台北港特定區的土地所有權人,有一千三百三十人,徵收的私有地面積,將近一千公頃。

新北市政府地政局科長徐鳳儀坦言,目前的規範,確實會導致居民根本無法配地、只能領補償金走人。「但新北市政府會努力和居民協調。」然而,新北市政府並未停止徵收程序。允諾,成為空頭支票。

一般來說,徵收還涉及地上物拆遷補償。目前台北港特定區的拆遷補償,分為三種。一是合法建物拆遷會全部補償。如果是民國八十一年前蓋的違建,補償成、八十一年到八十八年補償成、八十八十二號以後的沒有補償。如果地主在三十號之前自行拆遷,還可以領到五成的「自動拆遷獎勵金」。

以鄭志瑋家為例,建物賠償有六百萬,因為是合法建物,自動拆遷補償可以多領三百萬。因鄭志瑋家還在背債,協商進度遲滯不前,鄭志瑋家妥協了。但今年三月已經傳出八里房價飆到一坪四十五萬。九百萬扣除債務,究竟可以買到多大的房子?

這正是為什麼,當徵收程序不斷行進,允諾只是空頭支票。並且它成為分化的手段:被視為違建的汪菊和張萬益家,因此成為孤鳥。


(八里台北港特定區徵收戶張萬益    圖:鐘聖雄)


「張萬益家週一要被拆,明天她們要號召大家來守護,你們可不可以來紀錄?」五號晚上,撥電話給汪菊的小兒子張文忠,向他提出八號要去拍攝的要求。張文忠應允沒多久,再度回電告知這個消息。

今天到張萬益家,也是第一次到台北港特定區。從八里區公所開車駛入,映入眼簾的盡是斷垣殘壁。順著竹林,張萬益家位於盡頭,彷彿一道隱喻。

張家被徵收的面積,一共是一百六十坪。其中八十坪是建地。張家的建地上,有一座透天厝,但這座房子,卻是新北市政府口中的違建。

我到達時,ZE已經分別在採訪張萬益和他女兒張靜娟。兩層樓的透天厝,看起來並不真正像個家。堆了許多工料,只有簡單的傢俱。二樓有間廁所,日式通鋪裡鋪著被,上有蚊帳。這就是張萬益夫妻居住的地方。在更早更早,那幀被陽光斜映的照片裡的張家阿祖,也曾住在這裡。

「清朝的時候就住在這邊。那時候,我們家是土角厝。可是因為靠海,沒有遮蔽,有一次颱風來,就把房子打垮了。」張靜娟說,當時長輩曾經申請原地重建,但是政府要求他們提出使用執照。「哪有這種東西?使用執照是國民政府來以後才有的啊!」

張家只得在別處蓋了房子,另外在八里十三行附近的三分地種稻維生。但二十年前,那三分地被政府徵收走,做了污水處理廠。「當時政府也說會配地啊,可是多久以後才配?十幾年!配回來的地在哪裡?工業區!不要說沒有水路,光在工業區旁,還能種稻嗎?」

聽張萬益談他目前為止的人生,有一種,他是園子裡那些被救回的孱弱林木的錯覺。

張萬益是長子,十三歲父親過世,一肩扛起養家的責任;三十歲時,承接家族龐大的債務。之後和兄弟合開工廠,因為貸款需要,張萬益去標會,豈料工廠經營不善,張萬益成為主要債權人。

走投無路的他,只得靠著現在要被徵收的這塊農地生活。他運用與生俱來的綠手指,購回台北士林官邸一些將枯的林木,把它們重新種在他居所的這塊土地,「然後我就施肥啊、澆水,放音樂給它們聽!」等林木恢復生氣,再賣出。

張萬益領我去看他的園子。他蹲下指著一棵不到三十公分高,現在已經很稀少的油杉。接著罔顧我訪問他的問題,細碎述說他如何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把這些本原走至末路的植物,救回來。

但後來我知道,張萬益其實回答著我的問題:「妳知道嗎?它們(新北市政府)說這個是盆栽。盆栽一盆幾十塊,有的比較大株的,可能幾千塊。」「可是妳看,」他撥開油杉附近的雜草,指著盆底,「妳看這個根,其實都已經紮到土裡面去了,如果要移植,就要斷根,等它長出新的小細根,至少要一兩年,而且就算長出來,也不一定會活。」

「跟人一樣啊,妳知道嗎?」

張家訴求原屋原地保留。如果不行,希望比照大埔模式,以地易地。可是新北市城鄉局科長許仁成說:「不太可能,保留了農地要有農水路,那沒有啊。而且,這樣會破壞都市規劃的完整性。」

忽然間,想起E講的一句話:都市更新的時候,怎麼不提都市規劃,要完整?



張家不肯走。五月一號,新北市政府,偷偷摸摸地,在張家的後門,貼上一張五月七號違建戶的拆遷公告。張靜娟無法接受:「怎麼可以說我們是違建,當初建照也是政府發的,這種作法,根本是不想跟我們協商,要逼死我們!」

為了張萬益營生方便,張家很早就向新北市政府申請建照蓋房子,但政府一直以他們的建地未鄰有主要道路的名義,不准他們興建。之後張家循著農發條例,在八十八年時,以興建農舍的名義申請建照,政府這次核准了,他們大張旗鼓,投資了上千萬來蓋房子。

但這座房子一蓋,蓋了兩年。「因為之前我們的農地,被水利局侵占蓋河堤,那時候水利局有開路,結果很多小偷順著路進來偷我們的工料!」張家向政府申請展延,但工事還是不順利;申請第二次展延的時候,八里鄉公所卻忽然不核准了。張靜娟說:「當時房子已經快完工了,建築師說,可以到時候再補照。所以我們就蓋完它,但九十年完工以後,政府就是不核發我們使用執照!」

政府相關單位給他們的回覆是,都市計劃法令修改了、農發條例修正了。但張家揣測,這和八里台北港特定區在八十八年就定案有關。但這一切已經難以釐清與追究,張家已經要被拆了。


拆完張家,將只剩下汪菊。汪菊家的預定拆遷日,是五月二十四日。張靜娟的母親,帶著我去汪菊家。一路上她不斷說:「菊仔她們生活很不好,就一塊小小的,但她捏得很緊。」話語沒頭沒尾,一時之間難以理解,直到我真正看見汪菊她們家。

汪家和張家一樣,自清代就世居於此,至今已經四代,家族人口約二十人,居住所,也被視為違建。雖然汪家有大約一甲的田地,但持分過後,身為養女的汪菊,只有四分地。汪菊雖育有四男四女,但孩子的教育程度都不高。女兒都出嫁了,但兒子一直以來,都得靠著這易淹水的四分地種植竹筍,以及打零工維生。

汪菊帶我去看她的田時,活靈活現地描述她的辛苦:「我就是靠這塊地,栽竹筍;欲採收的時陣,三更半暝攑手電仔來採。經過的人毋知,掠做看到鬼!」

辛辛苦苦幾十年,如鬼魅一般生活,也就這樣走過來。「這馬阮大後生佮第二後生攏有底種,實在是外口無工作,無飯通食、至少會使靠竹筍;毋夠這馬政府連糜嘛欲搶!」

糜沒。真正,身亡死滅。

汪菊田地旁,是汪家原先的祖墳。她哭著對我說,為了擔心徵收連累到祖先,祖墳已經搬走了。「這就是含死人骨頭嘛欲趕!」

在接鄰汪菊農田的一條小路旁,有一間萬應堂,祭拜著無名屍骨和土地公。汪菊說,這是居民奉獻興建的小廟,如今,也被新北市政府貼上違建公告,預計拆除。

「我逐日攏來拜。」汪菊說著走上前去,雙手闔十開始祭拜:「萬應公你若是有靈聖,你就去找伊(新北市政府)。」我看著汪菊祭拜長達三分鐘。從頭到尾,就只這樣一句話。


莒哈絲在寫作》一書提及她曾目睹一隻蒼蠅之死。她在食物貯藏室裡赫然發現一隻蒼蠅正要死去。

「它想從牆上脫身,花園的濕氣使牆上的沙子和水泥變黏了,有可能困住它。我注視蒼蠅怎樣死去。時間很長。它做垂死掙扎,也許持續了十至十五分鐘,然後便停止了。我仍然待在那裡看。蒼蠅和剛才一樣貼著牆,彷彿黏在牆上。」

「我弄錯了…它還活著。」

「我仍然待在那裡看,盼望它重新恢復希望,重新活下去。」

莒哈絲離開那面蒼蠅黏著的牆的時候,蒼蠅掉了下來。

那是結局嗎?在汪菊的母親汪楊惜死了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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