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台灣熱血的青年,當兵是國民應盡天職」,把智慧藏寄來的《軍教男兒》DVD置入電腦,按鈕,開始播映,這段話,透過恆春兮的聲音,播放出來。光是這樣,不說其他,就讓人會心一笑。

《軍教男兒》說的是一群老兵的故事。但老兵不是1949年以後來台的外省人。這群老兵,是原住民、是早期遷徙來台的閩南人和客家人,當初個個都是青春少年兄。他們有的曾到南洋當過軍伕,有的還是小毛孩,但國民黨戰敗來台後,心心念念「消滅萬惡共匪」,於是命將軍孫立人成立「軍士教導團」,吸納1718年次的年輕人來當「台灣新兵」,以「拯救大陸同胞、收復已失疆土」。

透過報紙,政府宣傳著當兵的好處、替服役美名;但利誘之中也帶著威脅—要吸納4500名新兵,先志願的先優先,不志願的得抽籤,報章媒體為不志願者貼上「抽籤才當兵是恥辱」的標籤。有的熱血男兒自願報名了,父親哭著罵;有的明明該是兄長入伍的,卻因為兄長不願去、替他報名,也就這樣不去不行。

說起來那年代怎麼有自願不自願的問題?1940年代以來的白色恐怖如影隨行,承接日本殖民時期的記憶, 層層疊疊的扭曲歷史,無可避免讓人民對權力養成尊崇的錯覺。而錯覺裡藏有恐懼,恐懼讓人不敢反抗、噤聲,也就寫成了台灣軍士教導團的悲劇。

這些台灣新兵在接受了一年多的訓練以後,無仗可打(那樣的訓練怕真打起來也只送死),訓練過程吃不飽、穿不暖,逃走的又被「勸回來」,導演用受訪者的記憶呈現了「反攻大陸無望」的歷史。此時,政府下了一紙史無前例的「歸休」命令,歸休不是退伍,是「要打仗,你們再來」,然而沒有退伍令,這群人進退兩難。

戰爭,從來不是肉體廝殺。槍砲彈藥、血流如注,只是戰爭的象徵。戰爭的本質是權力鬥爭、資源掠奪,自古皆然。「戰爭哪裡可怕?戰爭是正正當當去相殺,我一定都不覺得恐怖。白色(恐怖)才恐怖。」片中主角之一林宏青這樣說。

1955年,孫立人案爆發。這群台灣新兵的戰爭才真正開打。原本被賦予反攻大陸重任的孫立人,因和蔣家在軍事體制的意見不合,被打入冷宮。孫立人被軟禁,這些「歸休」者,被社會遺忘,他們必須隱形,卻又得想辦法存活下去。四千多名少年兄的青春就這樣蒼白脆化。

這是戰爭最殘酷的一面。沒有人記得。

幸而,導演郭亮吟記得。對於這麼龐大沈重、又缺乏畫面的歷史,郭亮吟以相當輕盈的方式處理。但我隱隱覺得,輕盈之中仍有尖銳的指控。整部紀錄片透過動畫和訪談一幕幕卡接如新聞專題,再讓恆春兮擔任旁白播報員,以他帶點搞笑、幽默的賣藥口吻串連段落,其中最重要的是,「播報」這項台灣新兵的政策。那樣的聲音,加以新聞的配合,成為如此明白的戳刺。

要記得。
才讓停滯的,有重新開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