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林友勝的小漁船,在南中國海上航行。這裡是馬來西亞柔佛州邊佳蘭村的三灣。馬達轟隆隆的聲音推我們往外,一浬一浬。回望船首來時的陸地,已是非常非常遙遠的距離了。於我,低矮的漁工廠和平房幾不可辨,Auntie林的目光卻仍牢牢地鎖在那方。

馬達熄滅,漁船由浪推浮。動盪,動盪。暈眩感從太陽穴開始擴散。恍惚間,海上的清淤船、輸砂船、輸砂管、灰白的新生地、怪手與重機械,和沙灘上的圍籬連成一線。從陸地延伸至海灣,形成牢固的擁抱。



「好像,好像有一隻大手從村莊旁長出來呢。」

「對啊。把我們的家,都圍住了。」Autie林說,「無日無夜的呦。二十四小時,每天我們都會聽到『砰、砰』的聲音。」

「那是幹什麼的呢?」

「把海底的石頭都打碎,然後把淤泥抽起來呀。」

「什麼時候開始的?」

「幾個月前吧。」

「你們知道為什麼要做這個、又,工程開始前你們知道嗎?」

「不知道哪,誰知道。」Auntie林撇撇嘴。「有一天工程在動,我們才去問。政府說,要做一個碼頭,碼頭就讓它做啊。結果,不久以後,說要把我們的房子也給徵收走、說要變成石化園區。」Auntie林看了我一眼說:「對了,聽說就是你們台灣的國光石化要來呀。」

「我知道。」在心裡,默默回應Auntie林,回答她,這是為什麼我身處此地的原因。

去年四月,國光石化在總統馬英九指示國光石化最大股東中油撤資以後,國光石化在台灣彰化大城的開發,總算告一段落。國光石化規劃開發超過八年,行政力量用盡方法配合甚至出資宣傳,都未能服台灣民眾接受石化擴張,這是台灣環保運動的一大里程碑。但這樣的結果未能顛覆執政者與石化業者僵化的腦袋。石化業者跳指責環保意識是台灣經濟的絆石(儘管這開發只為出口而後收益進入業者的口袋),政府好生怕怕,立刻行文宣佈,要全力支持石化業者在海外的開發:

行政院經建會100.5.18部字第1000002093號函略
為避免國光石化案停止進行後,國石化相關業空洞化,該部及相關部會將立即動六大配套方案因應:  政府相關部會針對對國內石化及其中下游產業後續發展,立即6大配套措施,協助石化產業在台灣持續發展 
)經濟部將透過中油公司三輕更新後所增加的能,來彌補五輕除役後部分乙缺口;視國相關業之需求,規劃改善中油公司四輕生效率,提供充足原料以維持中下游石化廠穩定發展。 
 ()對於長期乙等基本石化原料需求,中油公司將持續參與投資高雄港洲際二期計畫,建立大林石化輸儲中心,發展石化油品貿易運籌中心,解決我國石化業長期發展之原料取得問題,穩定並支援國關聯業之持續發展。
  
()政府將要求目前石化基本原料及相關石化品業者以供應國需求為優先,以確保國業者之競爭力。  
 ()站在經濟發展的立場,政府仍然希望國光石化能以投資臺灣為優先,在臺灣持續發展,未來國光石化如將另覓適當廠址,無論在國或國外,政府將提供必要的協助。
 ()為加速石化工業支援目前國重點業及未來的新興業的發展,經濟部刻就我國石化業高化之發展方向、發展策略,以及石化業國際布局策略等三方面,邀請、官、學、研專家進行小組討論,確定石化業高化的方向及策略,俾利業者遵循。 


就這樣,一息尚存的石化之火,得以在春末蔓延至南中國海。



隔天再度出海。Auntie林沒有上船。船長林友勝和另一位安哥(uncle)陳榮利一起隨行。這天天氣依舊炙熱。猛烈的陽光映照海面,反射成閃亮的銀芒。眼尖的陳榮利,仍能在這銀芒與白色的浪花起伏間,找到生物。

「金目鱸啊!」陳榮利隨意拿起木杆,往海中一撈,如一隻成貓般大小的銀魚,隨著海流來到面前。

「啊,好大隻噢!」興奮的我大聲一叫,下一秒卻愣住,「死了。」金目鱸的魚頭早已不見,部分魚身也因為遭到其他生物啄食,被扯成長長的肉條。

「對啊,死了。」林友勝湊過來看:「這魚算大了。金目鱸可以長到十三、十四公斤,我看這一尾至少有十公斤,是大魚了。」

「可是死了?」

「死啦,最近魚都活不了吶。」林友勝帶著苦笑,又回去開船。陳榮利也放下木杆,回到船首。

陳榮利身材粗壯,留著平頭,笑起來帶著傻氣,很憨直的那種。這天他穿著襯衫和短褲,說是為了我們要採訪,特地上船來的。「以前我是幫他(林友勝)一起收魚的,可是現在魚太難抓,所以我就離開了。」

陳榮利和林友勝大手一撈,拉起釘於海中的七星網,大大的網裡,幾乎沒有漁獲,只有水母。

「怎麼沒有魚?」

「對啊,沒有魚啊。你們看有魚嗎?」林友勝沒有回答我們的疑惑,吆喝陳榮利丟下漁網,往下一張網的方向駛去。這次再拉,有了,雖然不多,但至少有一小群魚入網。豈料林友勝看了一看,又把魚擲回海中。

「怎麼丟回去?」

「這魚不好。」

「不好?」

「這個是帶魚,抓到這種魚是不好的。牠的牙齒好像小刀,很利,魚網都會被割破。主要這品種的魚不好吃,要另外一種,側邊鰭是黃色的才好。這品種的雖然可以吃,但價錢很差,最沒有用了。」林友勝一邊說,一邊抓著帶魚,切割魚網給我看。長長的帶魚被抓在林友勝手中像把長刀,尖銳的牙齒一劃,尼龍繩就斷了,但牠的優勢只能抵禦如此末端的石化威脅。


「最近都是這樣的魚嗎?以前可以抓到比較好的魚?」

「有啊,」林友勝說,「大白鯧就是好魚,剛剛那個金目鱸也是好魚。」

「可以形容一下那些魚的棲息環境嘛?」

「牠們喜歡半鹹淡,有河的地方,因為會有牠們最喜歡吃的小魚。但現在填海造陸,把河口的地都填起來。魚就不知道跑哪了」。

「抓不到對你們影響很大?」

「肯定大的,都抓沒有啊!」林友勝有點氣急敗壞,「不只魚沒有,本來這裡很多龍蝦的,我們邊佳蘭是龍蝦小鎮啊,但填海造陸,把石頭都打壞,龍蝦沒有地方可以躲,海底的爛泥又被翻起來,都是不乾淨的水,很臭的,龍蝦不會活的。」

「所以今年捕不到龍蝦?」

「捕不到!一隻都沒有吶!」



船又開了。林友勝佈下的網已經探盡。過往林友勝一天可以撒二十一面網,如今網數銳減。原先在廣垠大洋穿梭的小船,改為在輸砂管和管制線內航行。替林友勝幫傭的陳榮利,背剪著手向遠處眺望,他的姿態很專業,但再也望不見漁獲。矗立在陳榮利面前的,是來自日本的抽砂船,機械從船底下翻攪淤泥,淤泥以船為中心向外擴散,不像漣漪,水過無痕,而是一吋一吋把湛藍浸染成絕望的土黃。




陳榮利回頭,對我晒然一笑,嘴裡喃喃說著什麼卻被馬達聲掩蓋,只有手勢傳達了他的意思—食指朝下彎曲—又是死魚飄過。「我現在,在填海造陸那邊做工程。」帶著不好意思的表情,陳榮利自我剖析,「大家都罵我,甘榜(kampong,村莊)的人都罵我,但實在是賺不到吃。我是沒關係,但還有孩子要養。」

每日晨昏,林友勝都推著漁船出航。陳榮利則是開著怪手,在造出的新生地上壓實路基。在陸上看,倆人看似各自選擇了不同的路,直至來到海上,往回望,才知道,石化開發的大手,沒有放過他們其中一人。(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