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看園子溫的電影是《美髮屍》,當時一起看的C和W,難以忍受園子溫詭異的表現手法而縮成一團,唯我對著他掌握病態的神來惡搞嗤嗤發笑。昨天看《希望之國》,評論都說,是園子溫一改常態的「溫馨之作」,在電影院裡卻笑也笑不出來。雖然,園子溫確實寫實刻畫三一一核災後,人與人之間難捨難斷的羈絆,片末也誠懇地留下提示。但依舊無法不感受到光亮背後有透明的壓抑籠罩。壯大的圍阻,讓人無法感受溫暖。燈亮之後,「恐怖片」三個字竄入心頭,淚流滿面。擔憂這齣福島災後的劇情長片,將是預示。


故事以虛構的城市長島為背景,描述福島事故之後,長島也同樣遭受海嘯侵襲、面臨核電廠爆炸的污染事故。畫面伊始是和樂融融的小野泰彥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小野泰彥和兒子洋一、媳婦小泉同心協力養牛;一家四口好好吃飯。歇息完要上工,洋一和小泉開著夫妻間的親暱玩笑。長島小鎮小小的街廓,有少女捧著美麗的花準備為母親慶生,小野泰彥打電話給鄰居,要他來領花椰菜囉。短短幾個畫面,敘述了人類生活不可或缺的元素:土地、食物、隱私、親密、工作、人際關係,生,與家。

「家」在開始被呈現,也在這一幕戲的最後一刻現身。洋一喝著開水,大震來襲,一切走樣、扭曲,上述的一切都被剝奪。唯一存在的是冷寂,人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只剩擁抱著沉沉睡去。

悲慘的是,如果能一覺不醒還好

 

睜眼醒來,長島居民發現,一如福島事故,日本政府再次進行核污染的隱瞞,以二十公里的核災撤離為基準,拉起封鎖線。這道封鎖線,正在小野家花園的一半,對面是他們友好的鄰居鈴木一家人。核災前,他們分享彼此種植的食物;核災後,政府用力地將木樁與封鎖線釘入土地,要民眾相信,鈴木家那邊所有的一切都有毒,而小野家這邊安全無虞。

這是劇情片。但園子溫敘述的一切像是紀錄片。一百多分鐘的電影,園子溫濃縮了福島核災後的真實景況。比如,小野泰彥要小泉和洋一逃離長島,逃離的他們在加油時,加油站人員不滿地說著「我不想被輻射感染」、要她們離開。那一幕喚起去年我到東京採訪大飯電廠重啓時的記憶。

當時,受訪的一位居民,名喚長決 曉。對我來說,她幾乎等同戰爭的縮影。長決 曉的父執輩歷經二次大戰,她本身是廣島核爆二世,長大後嫁給福島人,卻又歷經福島核災。受訪時她說:

在科學方面,至今日本都不願證實核爆二代會受到影響,我爸爸是九個兄弟當中的老么,核爆發生時,我爸爸剛出生,雖然現在看起來很健康,但是他哥哥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全都死亡了。我本身小時候也常生病,對我來說,我認為核污染是會影響健康的, 但整個日本社會的氣氛,都不容許討論。」

不容許的討論氛圍,一直到福島核災爆發後,都沒有改變。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秘書長崔愫欣在映後座談、民眾提問關於封鎖線的訂定問題時她說:

「因為封鎖線一旦放寬,東京電力公司就要負擔更多賠償,包括孩子的醫療、居民農損等等,光目前的狀況,東電就已經被搞到財政不支、面臨倒閉了。」

很多人難以想像,為什麼日本在二戰遭到原子彈攻擊、導致嚴重輻射污染,竟然還能擁抱核能?這與日本的文化及其歷史緣由有著深切關係。其一,是因為廣島原爆的輻射污染程度,並不像福島核災一樣,將近兩年,還在持續洩露、飄散;其二,是去年長期反核的日本核工學者小出裕章來台時所說的:

1968年,當時我正在報考大學,報導都說,我們應該把核能當成潛在的資源來考慮。對於日本這個缺乏資源的國家來說,如果我們不再繼續探索資源,就無法繼續生存下去。核能的威力對人類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化石燃料在未來一定會枯竭!而且,正因為我們是被爆國,所以才對核能充滿期待。當時橫濱很多人因為原子彈而死亡,這樣的能量帶來苦難,我們希望可以轉換苦難,對人類做出貢獻。所以日本誓言走在世界各國之前,全力發展核能!」 
就這樣,日本的電力公司、學界乃至於政府,形成鞏固推廣核能「和平利用」的原子力村,但和平利用口號其實奠基於美國的政經勢力。那意謂著,國家再也不是「每一個人民」的公僕,而是強壯資本的看門狗。證據,在於核電政策長久以來無法解決的大量輻射垃圾。小出裕章,便是在核廢料以及電廠要被擺在偏遠地區的這件事警醒,而終生投入反核。

去年到日本訪問,一位在日本經產省前靜坐的東京居民高木郁子奶奶說,政府在推廣核電之初,將近七成民眾反對,卻被日本政府,以「國策」的理由排除。對高木郁子而言,使用核電,就等同戰爭:

「核電廠跟戰爭有什麼關連?要知道,核能的開發,最初就是為了製造核彈,雖然現在拿來發電,但本質一樣。日本在二次大戰時侵略中國,民眾也都反對,政府卻說是為了國策、為了未來發展,要大家去戰爭,而變成歷史錯誤。蓋電廠時,很多居民站出來反對,擔憂有事故會無法解決,但我們的聲音,一樣被國策兩個字排除,現在福島事故真的發生了,從這兩點來看,核電和戰爭的本質豈不是一模一樣嗎!」

這樣的反省,在福島核災後相當普遍,園子溫也在片中,明確揭示「核污染就是一場看不見的戰爭」意旨。錯誤的政策,最後只會反噬自己,因為於此延伸出的,將是人與人間的無法信任與彼此憎恨。

加油站店員鄙視洋一和小泉的那一幕便是如此。而那樣的歧視甚至不算什麼。福島市內,孩童間的霸凌情況遠比成人間嚴重,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理事長賴偉傑便說:

「福島市一直在除污,比如把孩童遊玩區域,那些遭受輻射污染的土地換土。之前愫欣就說,看過有孩子,把其他福島市的孩子,用力推往那些被除污的土堆上。」


要如何承受?光想像這樣的景況,就要流淚。於是難以苛責園子溫在電影裡敘述的居民的心境轉換,明明在母乳中檢測出銫一三七,卻不敢穿上防護衣只怕被當成異類。看見小泉為了保護剛孕上的孩子穿著防護衣,孕婦們不由自主地嘲笑。不認為,這些人真確遺忘核災初始的恐懼,而是如果不這樣,究竟如何生活?

「還沒有死,不這樣,要如何生活?」

園子溫提問。然後在劇中安排了小野泰彥的妻子智惠子這個角色。

園子溫讓智惠子失智。

一開始,看不出來智惠子失智,雖然智惠子不斷重複「回家吧」這句話。由於智惠子開始說這句話,是在核災發生、洋一和小泉即逃離高島後開始,一開始,以為那是對家的團聚的想望。一直要到日本政府要強制撤離、官員不斷勸說小野泰彥和智惠子離開時,小野泰彥才說,智惠子失智了。

那之後,有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劇情安排,比如智惠子不斷地繪畫、到雪地裡跳舞,這些畫面,很容易被解讀成「遺忘的人活得比較快樂」,但我認為智惠子沒有遺忘。

有一幕空景,是智惠子的畫,畫中是盛開的花朵,鏡頭緊緊鎖定旁邊的文字「獻給逝去的二十一歲」。智惠子沒有遺忘,因為她重複述說「我說過我最討厭核電廠」、「核電廠蓋起來了嗎?真遺憾!」

最關鍵的證據與畫面,是她重複的那句「回家吧」,以及總在她和小野泰彥共同種植的大樹下整花圃。在政府官員來勸說小野泰彥撤離時,小野泰彥說,他不離開不是為了高尚的記憶或是對家的情感,他指著園子裡的兩棵大樹說:「這是我爺爺種下的、這是我父親種下的,它們都在這裡活得好好的!」接著又指著花圃中間那棵他和妻子植下的樹說:「這是我和智惠子種下的,它也還活在這裡!」

不同於父執輩種下的樹,小野夫妻的樹連一片葉子也沒有。核災發生後,小野泰彥對智惠子說「別再玩土了」並遞給她一雙手套。智惠子沒有戴上,她繼續用赤裸的雙手觸碰核污染的泥土,企圖維持花朵的盛開。

於是,每聽見智惠子重複一次「回家吧」,就像被鞭打了一下。這句話日文的原文是「帰る」,翻譯成「回家吧」並不準確。不是「回家」,而是「回去」。



回去,回去那個花朵依然盛開的年代。
回去,回去父親、外公種植的樹木都依然茂密的年代。
但是回不去了,智惠子只得用手碰觸核污染的泥土。
回不去,小野夫妻最後自盡在乾枯的樹下,大火焚燒。

贖罪無法改變什麼。何況道歉?

故事末了,園子溫讓鄰居鈴木家的兒子和女友陽子現身。在海嘯災區,他們互許終生,預計重新建立家園。陽子和男友,一步一步踏實地向前邁進;洋一和小泉逃離了輻射重災區,在海灘上,小泉重現笑容。看起來如此美好,充滿希望。但輻射偵測器卻響了起來,數值飆高洋一衝向前去擁抱小泉,小泉說「有愛就沒有問題」,卻流著眼淚。

現實回來了。如今的日本,重啓了大飯電廠。對於核電政策的定向未明。

那一刻,彷彿又被帶回整齣劇,核災剛開始,小野家人相互擁抱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