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得好美。

清晨五點從旅館出發,駕駛小客車往北緯37.3度的川俁町移動。初夏的花朵不比春生遜色,依舊萬紫千紅、爭奇鬥艷,茂盛綻放在阡陌原野,或水流淙淙的溪谷。這天天光很好,將初晨尚未蒸發的露水照得好亮。它們低掛在草葉末端,謙卑且晶瑩地映照繽紛的顏色。睡意突地消散,「花開得好美」的念頭,在腦裡盤旋不去。

「在這裡停一下吧。」攝影師P喊了一聲,下了車、拿腳架,定立在大片農田前拍攝。 駕駛兼翻譯的T在車門打開後旋即戴起口罩,不自然地咳了幾聲。原以為是外頭溫度僅有九度的關係,T卻天外飛來一筆:「那些田生產出來的食物,不會有人要吃。」

川俁町在江戶時代以絲織聞名,二戰後,改種大豆、菸葉,近年飼雞,發展出完整的酪農產業。2011312日福島核電廠爐心熔燬,距離福島電廠20公里的町市全數強制撤離。那時候,所有人都以為輻射塵應該乖巧如斯,待在日本政府圈定的20公里範圍。實際上,輻射塵隨風而飛,隨雨隨雪沈降,秘密地侵占田野和森林,50公里遠的川俁町,在幾天的慌亂延誤後,才終於成為指定疏散區。

兩年前,T曾到過距離福島20公里處協助公共電視進行採訪。返台後,竟然鼻血不斷,其他同行的同事,也都有身體不適症狀。輕則呼吸道有困擾、腹瀉,重者結石。去年到日本關西採訪大飯電廠重啓,原先也想到福島一探究竟,但T斷然回絕。今年和M一同前往福島採訪,和她盤算著應該突破20公里禁區,T依舊拒絕:「我還想生孩子。要去妳們自己進去。兩年前前進福島,身體真的出現症狀,這不能開玩笑!」

原先福島電廠20公里的禁制區已經取消,僅剩約3公里左右的歸還困難區域。

和M沒有勉強T。但不放棄進入禁區的可能性。路透社記者Issei Kato去年選擇前往拍攝福島電廠時說:「我最初選擇這個職業,就是為了見證歷史時刻,所以我不能拒絕這個機會。」歷史時刻不單是海嘯席捲、電廠爆炸的瞬間。依照過去的災難採訪經驗,兩年約莫是事件被淡忘的轉捩點。延續時間的每個切片方能構成歷史,所以前往。

來到福島,才知道核災發生時劃定的20公里禁區已不存在。日本政府投入每年5千億日元進行除污,企圖將輻射值控制在每年1毫西弗的標準,除污後陸續開放禁區,鼓勵民眾回家。目前只有35公里的「難以歸返區」不能出入。其餘如十幾公里處的小高町,被稱為「預備解除區域」—白日可歸返整理廢墟,夜暗即得離開不能居住。


日本政府每年投入五千億日元除染,陸續解除禁制區域。
但解除禁制的區域依舊空無一人,彷彿鬼城。此為小高町,距離福島電廠14公里。

小高町

真的能回家了嗎?
禁區如何劃分?拿著輻射偵測器實地檢測,數字呈現的結果讓人迷惑。川俁町的背景值是每小時0.9微西弗。0.9(微西弗)x24(小時)x365(天)等於7884微西弗。台灣法定每年每人可接受的輻射暴露量,含飲食呼吸,是1000微西弗。至於距離福島電廠5公里處的背景值,是每小時0.2微西弗。

距離福島電廠五十公里遠的飯阪溫泉區,是日本政府推廣的重點觀光區,但輻射背景值高達每小時1.64微西弗

距福島電廠5公里處的輻射值不比50公里高,但5公里處依舊是禁區。而六月一日、二日,福島縣政府在輻射背景值有每小時0.7微西弗的福島市舉辦「東北六魂祭」,大打振興災區口號。日本各大小車站皆放置文宣,招徠觀光客參觀美麗的花見山。花見山春時野櫻滿山,今年4月,輻射值卻依舊高達每小時1.1微西弗…。

車站內的宣傳單
預備解除區域,朦朧曖昧。但渾沌的形容詞不僅於此,酪農杉昌和的牧場距離福島電廠21公里,該處被稱為「推薦避難區域」。


酪農杉昌和,獨自一人住在距離福島電廠21公里處。這裡是日本政府的「推薦避難區域」,但輻射背景值仍偏高。

杉昌和在福島核災發生時,帶著妻小逃呀逃地跑到新潟去,三天後返回農舍,發現部分乳牛因為太久沒有擠奶,再也無法生產,杉昌和忍痛舉槍,如電影導演園子溫拍攝《希望之國》裡的主角小野泰彥,槍殺將近一半的乳牛。殺死一家子維生的乳牛,杉昌和決定不躲了。「沒辦法,我一輩子只會養牛啊。」他獨自回到輻射值每年仍超過2毫西弗的「推薦避難區域」,替鄰居養起剩下的牛,把孩子和太太留在新潟,一年至多見上一面。

「さびしい(寂寞)。」我說。
「さびしい。」杉昌和揚著揉合無奈與平靜的笑,溫柔地撫摸乳牛,牛親暱地伸出舌頭舔著杉昌和的手。杉昌和和這群牛或許仍屬幸運?至少他們不必像攝影師太田康介拍攝的動物們,必須歷經徹底的分離。

兩年後,浪江町的現況。

採訪完杉昌和,隨稻農三浦廣志前往核災前他居住的地方。車行穿越通報區域來到浪江町。這裡曾是黑色巨浪吞噬之地,而今海嘯平復,災難現場也經過整理,但時間依舊被驅離。

不,這麼說不精確。應該說,僅有人類的時間被拔除。海嘯積水一年一年緩緩退去,野草也在柏油路裂開的縫隙茁長,藤壺攀爬在金屬的車身,河川恢復原有幅寬…但這裡沒有人。


沒有人。
如果沒有那座有人祭拜的亡墳在路旁,如果沒有,我會以為,這僅是一座精心打造的災難舞台拍攝現場。

「你常回來嗎?」我問三浦廣志。
「不,除非必要,否則不會回來。」

三浦廣志擁有3公頃大的農地,加入農協組織,種米、種蔬菜,也養雞,核災前還在嘗試有機農業的耕作。福島災後,一切歸零。但他沒有放棄農業,他搬離原本居住的浪江町,來到南相馬,向人租地,重新耕耘。第一年,三浦廣志嘗試用稻草梗來吸收輻射,第二年獲得實證,確實可行,其他稻農才慢慢回流,然而,比起蔬果,稻米相對來說比較容易吸收輻射,至今福島稻米銷售量依然不好。

儘管如此,和我們同行的每一分每一秒,三浦廣志都笑著。那個笑容毫無勉強,爽朗且堅毅。

「你歷經核災一切歸零、和家人分離的傷痛,為了耕種,還得找出減少稻米吸收輻射的辦法,自己檢測稻米,想辦法找回通路,銷售卻依然很差,為什麼還要繼續下去?」

「核災過後,有法國財團願意協助我到其他地方去種米,但我拒絕了。如果全福島所有的農民,都能夠跟我一樣有一塊地重新開始,我當然願意和大家一起過去。但這是不可能的。全福島一共有190萬人,其中有許多務農的人,如果這些務農的人無法重新開始,那這就不是一個正常的社會。一個社會沒有農業,絕對不是正常的社會。」

眺望遠方,福島電廠的煙囪矗立。
以為花不再開。現今卻有艷紫菖蒲挺立在荒蕪田
那天之後,我總輕哼Pete Seeger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時間凝滯,抑或周轉?
斷點之後,我們究竟傾身何處?


円覺寺內的洪鐘。

從福島返回東京,中斷跟M採訪的行程,獨自一人搭著地鐵往北鐮倉到円覺寺。

近午出發。到円覺寺時,天色依舊陰霾。円覺寺可看的極多,國寶洪鐘是許多人到訪的原因,入寺右行順著石階爬一小段山路便可抵達。許多人坐在小涼亭前吃茶、俯瞰鐮倉街景。洪鐘在後,以木閘圍繞,禁近禁敲。上有漢字寫下「風調雨順 國泰民安」。望著古鐘,晒然一笑,沒有多做停留,沿原路下行。

想造訪的,是洪鐘道旁的墓園。

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之墓
墓碑一座一座隨地勢而建,多以花崗石造。碑上刻有名姓、謚號,偶有燙金或墨黑如墓誌之字躍然其上:有夢、有福、有平安。我欲尋覓的是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墓。小津的墓不浮誇,得慢慢細看。尋得之際,突然撥雲見日,空無一人的墓園裡,沁著汗端坐在小津墓前。有蝶飛過,有毛蟲爬上背包,安和的一天。原本笑著,喃喃對他致謝,之後立坐端詳墓碑上的「無」字,數天前在福島採訪的衝擊驀然湧現,不禁落淚。

小津電影中人情密集的町屋畫面,象徵戰後集體倚靠的力量,那是帶領日本復興的重要關鍵。但小津的視線不僅於此,他的鏡頭也鎖定快速現代化後人際關係的崩解與疏離。兩相拉扯的叩問,一直延續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核災發生過後,拉扯更進一步產生變形。

20127月,為了抗議日本政府強制重啓尚有斷層爭議的大飯電廠重啓,東京舉辦反原發大遊行、超過十萬人包圍國會。警方拉起封鎖線圍堵抗議者,我被人潮擠至衝突的最前線,和警察的漠然雙眼相對。推擠和口號起初和緩,隨著警方的壓制,力道愈來愈大。當時有點興奮,想著「是不是要爆發衝突了!」不是媒體工作者的嗜血,而是三一一核災發生以來,儘管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銜領的遊行群眾數目前所未有,日本政府依舊推諉漠然。就在那瞬間,警方忽然啓動警備車往人羣駛去,驚詫地以為車子就要沖往群眾!但下一秒,警備車因為主持人的呼喊而停止:「大家冷靜。集會禁制的時間快到了,我們冷靜。」

八點。國會前不得再集會。時間的指針沒有將緊繃的氛圍戳破導致爆發。人羣散去。寬了心,但不免有失落與深深的難以置信。

2013531日,再次來到東京。為了福島災民狀告東京電力公司。約莫一個月前,福島電廠依舊傳出跳電、輻射水外洩等新聞,東電對此輕描淡寫。這些遠從被安置的各個縣市前來抗議的受害者約莫千人,在災難的震撼以及時間與謊言的折磨後,仍然安靜守序。有指揮人員要求大家列隊站好,東電遲不出面,陳抗者便乖乖等待。東電位於車站附近,街頭人群熙來攘往,卻漠視。瞬時一陣暈眩與迷惘,以為那畫面也只是拍戲的佈景。

無事。
円覺寺經常出現的字樣。但有歧義。
給W的明信片裡述說我的疑問,一週後收到的他回我:相互監看正是他們對社會連帶僅存的冀望

世界充滿悖論。

無是虛無?還是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