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對你要求什麼呢?」

「一切呀。一切的一切。我的身體、我的記憶、我的軟弱、我的矛盾⋯⋯羊最喜歡這些東西了。這傢伙有好多觸手,伸進我的耳洞啦、鼻孔啦,像用吸管吸一樣地把我榨乾。── 《尋羊冒險記》

從福島採訪回來已快將近一年的時間。這一年內,經常回想起自己在《尋羊冒險記》中相遇的物事,以及那些彷徨卻堅毅的人說的話語。前些日子,看了綠盟和木材費力策劃引進的核電影,其中《無人地帶》這一部讓我確信為什麼會在小津安二郎的墳前哭泣。又為了什麼,在溽暑持著地圖,堅持走完貫穿芦屋那條平凡無奇的河濱道路。

那時候,以「不慾求」理解小津墓碑上的「無」字,感到那是一謙卑哀傷的請求。但現在,我認為「無」字是一反諷,戳刺發明「時間」以求理解世界、衡度萬物與人類之關係或距離的我們,實際上一再誤用,以短暫肉身的年月,當成世界的基礎。

人類對物質崩壞存有莫大恐懼,尤其是經由我們加工過的那些。不僅因為物質之存在是為了輔助赤裸軟弱的我們不被自然吞噬,更因為修復崩壞,象徵重生與存既的可能。眼見為憑。眼見為憑使我們誤解時間,那誤解進一步集結成國家的權力,在現代化之後,在物質的耗用更加急切之後, 石化成「正確」而難以悖反的價值。

於是由人類創造的「新」始終必要,那是一種意志。但這意志所代表的「新」始終是舊的重複。它的原型,是人類的自卑。這自卑扭曲清晰觀看與行動的可能,甚至,讓我們永遠無法到達想望的彼方,那是村上春樹在書裡所寫:「失去了海的防波堤,變成一種奇妙的存在。」



核災所席捲過的空間,即是那樣奇妙的存在。在那裏,語言無法精確,不能扎根,文字是我們證明存在的憑藉,穿越生死的器皿。但在核災的國度裡,任何書寫都不可能。站在空無一人的浪江町,你會切實感到時間的毫無必要。萬物不需分秒日月的量度,兀自存滅。風是風,雨是雨,水鳥依舊在河邊滌洗,花朵的色調仍然豔麗。天地寬容地給予人類移住的空間,但人類以淺短時間為觀看底石的習癖,徹底驅逐了我們自己。



從無人地帶歸來,浪江町長辦公室的日曆上寫著災後幾日。悲傷的計算。但那註記沒有意義。當我們其實未曾真的在乎過日日夜夜的延續,未曾在乎那延續形構的產物叫歷史,是我們未來的指引。

《尋羊冒險記》裡,黑衣服秘書與主角有這樣一段對話:

「組織可以分為兩個部分,」黑衣秘書這樣說:「一個是為了向前進的部分,一個是為了推動別人向前進的部分。雖然除此之外還有發揮各種機能的部分,但大概區分的話,我們的組織是靠這兩部分成立的,其他的一切幾乎沒有任何意義。向前進的部分就是『意志』部分、被推動向前進的部分是『收益部分』。一般人把先生當作問題提出來的,只有這『收益部分』。另外,先生死了之後,人們會羣起要求分割的,也只有這『收益部分』。沒有任何人想要『意志部分』。因為沒有人了解。」

黑衣秘書強調:「意志是不能被分割的。不是百分之百接受,就是百分之百毀滅。」

「所謂『意志』是指什麼?」

「統御空間、統御時間、統御可能性的觀念。」

黑衣服秘書銜著羊的指令而來。在戰爭過後,羊失去宿主,在白雪的荒漠快要死去。那曾經是轉捩點。但在日本的現實歷史裡,主戰派繼承了羊的意志,將美國「和平利用」的觀點植入日本社會。

於是村上春樹在小說裡設定羊想要建立一個強大的權力機構,那機構即是國家。國家不善不惡,但它無可避免是上述所說的錯誤意志的集結。由於意志無法被分割,國家為了本身的行進,讓羊透過各種手段去吸食我們的一切。以恐懼威嚇,以權力脅迫、以公關說服。代換成後福島時代我們要面臨的,即是不蓋電廠會缺電,即是用電不可能零成長,即是無論如何,我們十分安全── 羊說,意志不能被分割。於是可能性不能存在。

尋羊冒險記真正要尋找的並不是羊。主角在小說裡真正要遇見的是曾被羊作為宿主的老鼠。老鼠因為自身的軟弱一度接受了羊,但在被羊支配的「美得讓人發暈」的過程裡,老鼠也同樣感到自己「邪惡得令人討厭」。在老鼠即將被羊榨乾得一點不剩之前,老鼠把羊吞進體內,上吊自殺。

因為老鼠「喜歡我的軟弱。也喜歡痛苦和難過噢。我喜歡夏天的光、風的氣息和蟬的聲音,我喜歡這些東西。毫無辦法的喜歡。和你一起喝的啤酒啦⋯⋯」這些事對被時間驅逐的人來說,成為奢望。老鼠被支配以後明白了,於是他自殺之前,時鐘上了發條。

福島核災的災民,在三年多前,為全世界即將被時間驅逐的人上緊發條。那道發條,是讓我們得以克服自身軟弱、修正錯誤意志的發條。「一旦否認現在就是現在的事實,歷史也就不成其為歷史。」時間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在迎來三十一歲的前夕,許下這滴答之聲能持續的願望。

明天,風雨無阻,我們街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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