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隱含記憶,記憶即是召喚。

寶藏巖、破碎天際線、新店溪。市場背景那麼模糊,依然一眼知道就是梘尾。繭居時候往復的路,童騃輪迴不休的夢:不識惡漢狠狠追殺,打開廁所窄窗下躍,滾落鐵皮屋頂,滿是垃圾。翻身跳下,柏油路衝撞穿虎口,無盡又無盡的奔跑,直至潮濕腥臭的市場,閃進木門夾縫,恐怖才錯身而過。黑暗降臨,確認不被找到,卻也失去力氣推開木榫。尖叫無聲,醒來,重複,無法預期的頻率,直至北極熊吞噬的夢取代。

北極熊是延伸,好多年,好多年。明白恐怖之後還有恐怖,核心總是變化多端。睡是恐怖的床,夢會侵擾,無能為力、任憑擺佈,如運命。而醉臨近睡,酒精是不醒的支撐,所以片名還沒打上我就流淚——你別抱她,別讓她踩在你的腳上,別隨她旋轉,不停擺盪。

但老鼠說:「媽,妳甭按呢,妳閣有我。」

好小說的開頭昭示故事核心。關係就是詛咒。殘暴架構下,一切相遇都成悖論。碩哥第一次出現時先有渾身溼透的半殘老鼠,而老鼠喊牠「兄弟」。老鼠自幼觀看螞蟻,幾似分身。張作驥讓老鼠拍攝螞蟻與蛆共舞,送給啞巴女孩。但蛆和螞蟻不屬同一物種,交配無望,而蛆總和屍體共生。張作驥運用象徵重複訴說徒勞與絕望。

其中最重最重是吳郭魚。牠銜底泥造窩,而新店溪早已不再清澈。鏡頭在無對白人物掃瞄的鐵幕盆地,憂傷的雨,灰色不可逆轉,惡臭成為標幟。可膽小的,溫柔的老鼠豢養,儘管母親嫌惡,老鼠給了造窩的吳郭魚一缸水,但魚執拗躍出水面。「我毋佇厝,無人會通救你。」白蛆滿佈是預想的結局,因為窒息的愛,不允許逃離。

剪接與敘事的交錯遊走,精準的光線與空間,殘酷的自我刨挖,一切技術那樣切合《醉.生夢死》的意象,這無疑是張作驥更成熟也成功的電影。但觀看時我如此難耐,尤其是張作驥特意安排碩哥與上禾的角色。儘管這段關係正是張作驥埋下的引爆關鍵,無此難以縫合一切,但這對角色的邊緣位置卻也進一步阻絕相遇的其他可能,使所有人物的遭遇都成為核心恐怖的變形延伸。片尾的復生於是虛薄,不忍卒睹。

不忍卒睹。或許是,知道記憶會召喚捆縛,但時間裏,不斷穿梭潮濕的地景試圖安頓。是知道他人即是地獄,但反覆告誡,告誡自己,甦醒如同睡去,它們彼此鑲嵌,唯有不醒,不是命運。